温柔撒泼

28.
蔡徐坤记得那天下午，他先是被范丞丞叫下来，到车库找他。他临走前看了一眼朱正廷，他睡得极不安稳，嘴里有细碎的痛苦呻吟。这么大一个人，却好像突然缩小了，缩成那么小一团，发着抖。
谁看了都会觉得可怜，不应该离开他身边，但是这屋子他待得压抑。蔡徐坤替他盖好被子，便下了楼。
车子停在车库角落光线最差的一个车位，可那都比不上范丞丞的脸来得漆黑深不见底。
“有烟么？”
“没带，我没有瘾，不会随身带在身上。”蔡徐坤故意多解释了几句，脑子里有几幅挥之不去的画面，使得他又沉默了好一会。
范丞丞咽了咽口水，用力叹了一口气。
“我查了，没有人要故意搞他，是意外。带他开房的那个男的，在酒店走廊被前女友撞见了，两人闹了起来，他又喝醉了。男的动手打了人，女的不甘心去调了监控要报警，拍了视频，大概为了报复，只截了开头和结尾，就放到网上去了。”
是，意外只能自认倒霉，连找上源头算帐都解气不了。但是解气又有什么用呢，覆水已经难收。现在看到他自讨苦吃了，解气么？解气了，他们就可以和平分手，从此两不相欠了么？
他也没想把事情变成这样。范丞丞撑着头看向蔡徐坤，复杂眼神中透着一点点求助信号。
“你上去看看他，他比你想得还要糟糕，你应该帮帮他。”身旁的人说完便下了车，离开的时候是红着眼眶的。
范丞丞后来仿佛是真的用了抽完一包烟的时间才上去的。他掏出蔡徐坤留给他的门卡，推门进去之后静悄悄的，窗帘还未拉开，阻隔着新鲜阳光。他早起离开的时候是想让蔡徐坤多睡一会，晚点醒的。
这时候，晚香玉的味道仿佛永久凝固在空气中，在这一刻，时间仿佛会永久静止，多眨一下眼睛都是在破坏永恒。
然后他看到床头柜上的水杯碎在了桌面上和地毯上，昨晚他睡过的那张床上横亘着起伏微弱的一具身躯，盖着单薄的洁白床单。
……
南方的梅雨季到了七月中旬就结束了，身边的人开玩笑说，再不收拾收拾离开学校，台风就要来了。
进入仲夏，毕雯珺回了北方。他本是无意非得回去一趟的，只是留在学校就要独自度过漫长无聊暑假，独自挨过好多胡思乱想和无处安放的念想。后来想到回家之后或许会离那个人近一点，也就这样不情愿地回去了。
母亲再嫁之后，男方有个比他大两岁的女儿，已经早早准备嫁人了。他怀疑如果自己还和母亲生活着，这会儿已经忙里忙外张罗着要给他介绍对象了。小时候说他认生，怕交不到朋友。长大后，就会操心他工作恋爱、娶妻生子。
不知道是分开太久、彼此生疏，真的找不到话题，还是怎么的，母亲果真跟他絮叨了好久，找没找女朋友，南方姑娘怎么样，喜欢什么类型的。
那个即将结婚的“姐姐”对毕雯珺也分外热情，说可以给弟弟介绍女朋友呢。
毕雯珺被问得实在是烦了，说了一句：“喜欢漂亮的，会跳舞的。”
两位女性没想到这个闷葫芦一下蹦出这么个理想型要求来，拆开来都觉得合理，可是合起来又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，就奇怪得要命。
母亲干笑了两声，就说：“自己要是真有钟意的对象可以给妈妈看看，但还是你自己喜欢要紧。互相真心实意的喜欢也很重要，不要像我和你爸那样。”
不要像自己的父母那样，半碗水的爱情，浅淡如放凉的白开水，虽然没什么坏处，但是没有人动这碗水，它就一直会占掉一个地方。
还是倒了好，一了百了。
毕雯珺闲着没事去了一次小时候常去的湖滨公园，走了一圈才发现原来这地方这么小。小时候光是在草坪追着父母跑，就觉得这地方大得没边。
是因为长大了，看到的天地也大了，他靠自己的双手就能构建出庞大的建筑物，这个设施老旧、无人翻修，还留着新千年痕迹的小公园就变得很小很小了。
于是，他就想到自己承诺要送出去的礼物，果真是不切实际呢。
他翻出手机相册里偷拍的照片，全是那人睡着时候毫无防备的憨态，懒懒散散。有些光线充足，他的脸在熟睡中都闪着金光，像在这样一个午后枕着他的大腿，安然补觉；有些光线晦暗，大多是凌晨抑或陪同他在移动的车上，朱正廷像他的小秘密，要被他永久藏在心底，他那时候是这样想，带着珍重的心情。
可是他现在后悔了，连一句正式的我喜欢、我爱你都没说出口，两人就再也没联系。
教授打来电话，毕雯珺正对着照片在树荫下发呆，闷热搅和着蝉鸣，他怀疑自己真的脑子坏了，竟然在室外坐了一下午。
“这几天来北京一趟，怎么，期末成绩还不够你反省的，连这个项目你都要丢掉！真不知道你现在脑子里在想些什么！赶紧来，明天就来！”
好，明天就去。
毕雯珺眨了眨眼，或许是气温缘故，蒸得他眼睛酸涩，又多眨了几下，眼泪就流了下来。
他在仲夏傍晚，看到有粉色气球从小孩的手里脱离飞向天空，看到有年迈夫妇搭着手、旋转着跳起华尔兹，而他，独自在草坪上落泪，像个傻子。

29.
毕雯珺经过很多次朱正廷的住处，一开始只是路过，后来会下车走到楼下。朱正廷家的那扇窗永远是黑着的，于是他站一会就走。几次之后，他觉得这成了他每一天结束前的一个小小仪式，如果忘了或耽搁了，这天晚上他就会失眠。
再到后来，他会上楼，会站在他家门口，会按门铃，但结果无一都是，毫无意义的等待。
他知道朱正廷只是躲起来了，并不会消失不见，但是杳无音讯让他心里发慌。每一天发出去的消息全都石沉大海，毕雯珺抓着他都会看到只是不回的念头，每天都在重复那几句话。
直到这天，毕雯珺在楼下撞见了熟悉面孔，是朱正廷的经纪人，正独自拖着两个大行李箱，准备搬上车。
经纪人也没想到会再见到他，当他看到毕雯珺的脸时，拼了老命赶紧把箱子塞进后备箱，迅速准备开溜。
“哥，别躲了。”他走上前，顺便搭了把手。
“嗨，嗨……是小毕啊，好久不见……”娱乐圈混迹多年的经纪人，倒是头一遭见人就想躲，寒暄都怕尴尬。只是毕雯珺一张清瘦的脸，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，想问的全写在他眼睛里，经纪人实在不忍心扭头就走。
“你要不上车吧。”经纪人四下张望了一圈。
半个月前这下面每天都暗藏着狗仔和私生，朱正廷出院后就被范丞丞接回自己的公寓里。朱正廷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家里，即使半步门都不出，这些人为了交差也能无中生有，编出荒唐可笑的假料放出来。
范丞丞几乎是每天等他醒来，确认他把饭吃下去了，直到午后才离开。有时，他也会窝在家里工作好几天，彼此不说话，不触碰，住在同一间屋子里，两个人却好像呼吸的是不同的空气。直到几周后，范丞丞把他彻底带走了。
“他还好吗？”
“应该比之前好多了，你不用担心。”
“真的吗？”毕雯珺扭头，盯着他看起来并不轻松的脸色，一定有很多事瞒着他吧。
经纪人只是沉默地点点头。他记得等他找到朱正廷的时候，他已经躺在私人医院的病房里，还好只是身体极度消耗而昏倒，并无其他危险念头。
范丞丞努力把保密工作做到最好，压掉任何一个要走漏的风声。
他接他回家，用尽他能够做到的最大温柔限度照料他。并不是觉得亏欠，而是希望他快点好起来，他们能够真正地谈一次分手。
他不会再自欺欺人了，他们已经走到一篇低俗小说无聊、命定的结尾，再拖沓、迂回、作对都摆脱不了烂尾的结局，何不让它早点结束，有个稍微看得过去的收场呢。
朱正廷并不抗拒他的怀抱，范丞丞有时会抱着他睡觉，他们还会接吻，可是一切都变了。他们变得同病相怜了。
车子不知怎的就开到了工地，身旁的男人难得不聒噪，点上一支烟坐在车里，仿佛正准备看一场停车场电影。
“这里还要多久造完？”
“快的话，一年半。”
“那刚好。”
“什么刚好？”
“给他半年时间调整，一年时间学习、练习、准备，一年半以后他就可以站上舞台开他的演唱会了。”转而经纪人又自嘲了一下，“不过消失一年半在圈子里很快就会流失价值，会有更多比他年轻、比他漂亮、比他有能耐的人前赴后继出道。有人可能会拿他的剧本，走他的人设，朱正廷是谁，就不重要了。那时候，丑闻和假料也会变得无足轻重。”
毕雯珺皱起了眉头，“一年半么，可是他在我的心里不会变得不重要，我一直只会记得他的好。我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，我用潮湿的衣服挡住他，他没有嫌弃，而是抓着我的衣角，让我把他送上车。我记得他的房间浓郁的百合味道，他告诉我他不喜欢，情人间应该送玫瑰。我记得我送他去机场那次，他的心情不好，但是他还惦记着弄脏我的衣服，给我送了件新的。后来他还偷偷来过我的学校，就因为他跟我分开不到一周就想我了。他为我跨出了九十九步，我却一步都走不出来，不能为他做点什么。”
憋在心里许久的话，毕雯珺终于有地方抖落出来了，说到后面，已是鼻腔酸涩。
“他不接我电话，从出事以后，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。我知道我帮不了他什么，可是，可是，我不敢放他一个人，在我看不见的地方。”
一支烟抽完，经纪人丢了烟嘴关上了窗，窗外轰隆隆的机器声与喧嚣浮尘被阻隔在了外面，他听见自己重重叹了口气。
“你想问他在哪是吧，老板带他去了欧洲。他不跟你联系，其实是为了你好。他说你很单纯、很干净，不想让你和这个圈子沾上任何关系，也不愿你看到他的狼狈。至于他跟范丞丞，是比你能想到的还要复杂的关系。我倒是没想到，他真的可以为了你，敢对他提分手。他比我刚带他那时候要勇敢、聪明许多了，不再是一头乱闯的牛犊。他在保护好自己的时候，也想保护好他在意的人。”
“可是他没有保护好自己啊……”毕雯珺紧紧捏着手机，对方这一席话突然就轻易把他做好的心理建设给击垮了。
他是个慢热的人，他这才意识到对一个人的喜欢、在意、保护、宠，都热得太慢太慢了。等到要表达的时候，已经是人走茶凉。

30.
休息室里的气泡水已经被他接连喝了四五杯，几乎快要蹭光他嘴上的唇膏，稀释掉了先前嘴里含过水果糖的甜，已然寡淡无味。
“别再喝了，等会该打嗝了。”蔡徐坤拿走茶几上最后一杯水，有点好笑的看着朱正廷在他眼前立马打了嗝。
“完，了，真，打嗝，了……我紧张嘛……”
蔡徐坤拿来一瓶矿泉水，打开递给他，“紧张什么，在国内公映的时候你都不紧张，现在来国外拿奖了，还怕什么。明明今天六点就起来敷面膜、做妆发，要做红毯最美，现在紧张个鬼啊，太不朱正廷了。”
打嗝终于止住，朱正廷立马给予反击，“我首映的时候戴着口罩、帽子坐在台下看的，你以为我不紧张啊！该死的范丞丞一边在台上贴着你，一边还朝我挤眉弄眼，我怕死了他下一秒就说，我们的另一位男主角今天就坐在台下，然后所有镜头都刷得冲向我。”
蔡徐坤摸着自己的耳饰，懒洋洋地回了一句：“所以你那天是素颜对吧。”
“懒得理你。”
一个月前，电影在国内上映，褒贬不一。那时可以说是最佳复出机会，不管在一年半以后还要迎着多少唇枪舌战，话题度和讨论度好坏参半，对他来说仍然是一个不错的重生机会。但是朱正廷拒绝了。
直到获悉了电影在国外获奖，他与蔡徐坤双双提名入围，他才找回了一点自信和希望。
走红毯前，朱正廷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，开头的数字显示的是本地号码，他还没选择掐掉，电话就停了。他关了锁屏，不甚在意，顺手把手机塞到在门口等待的范丞丞口袋里，“放一下，我走了先。”
这次的红毯，算是正式复出的第一次亮相，面对国外媒体的长枪短炮，突然也不紧张了，大概是等待这一刻太久太久了，他的漫长蛰伏终于到了跳脱的时机。
等到了颁奖典礼现场，范丞丞已经一身正装坐在里面等他们了，看上去也矜贵得像半个电影明星似的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电影的第三位男主角呢。
三张亚洲面孔并排坐在一起，一个冷、一个艳、一个娇，提名的时候，就那么毫无保留地投射到大屏幕上，千百万电视机前的人都在瞩目。这个时候，所有的神采都是飞扬跋扈的。
来之前，朱正廷跟范丞丞打赌，如果真的获奖了，就让他成立自己的工作室，让他飞，让他找回从前的自己和从前的人。
“如果没获奖呢，你该不会要赖我一辈子吧，我可不要你，谁爱养你谁养你，毕雯珺是嘛，我赶紧安排他联系你。”
“闭嘴啦，关你屁事！”朱正廷动手教训了他一顿，这个赌也不了了之了。但是范丞丞提到毕雯珺的时候，他心里还是绊了一脚。谁都比他要释怀，只有他自己害怕面对。
奖是真没拿到，不过得了提名，蔡徐坤和朱正廷两家都乐得大做文章。颁奖结束，两位男主角没少贴脸合影，接受采访。一直到傍晚，范丞丞才夺回了他的人。
他们步行下了山庄，要到山脚的停车场坐车离开。范丞丞全程搂着蔡徐坤的腰，要他注意脚下台阶，宛如在伺候一个孕妇。
“范丞丞你是不是吃醋啦，这么快就要去过二人世界。老板今晚不能再赏我一顿饭嘛？奖是没拿到，但好歹也给公司争光了，范总不可以这么绝情。我和坤坤都饿死啦。”朱正廷看范丞丞这样护着蔡徐坤，心里就想小心像把我惯坏了一样，把失而复得的人也惯坏了。
“朱正廷，我发现你这一年半，变了，变得更，骚了。”
“你是在夸我吗？看来你现在不好这口了，所以坤坤也要转型一下了。”朱正廷无所顾忌地开着两人玩笑，但笑意到了眼底是艳羡的。
范丞丞就怼回去，说：“你这款也就迷得住毕雯珺。”
“喂，我警告你，别老是提他来伤我痛处！”
“我不仅要提他，还要带他来见你，还不快谢谢我！”
“神经病啊你！”
一旁的蔡徐坤完全脑瓜子疼，这什么小学鸡吵架现场。
但是范丞丞没开玩笑。他和蔡徐坤先上车走了，留下朱正廷在停车场等下一辆车的到来。
海边晚风带着咸湿气味向他袭来，空气都是热烘烘的，他脱了西装，解开了衬衫上面两粒扣子。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懒散，无意再去打理，只是独自沉醉在夕阳西下的金黄海面。
太阳落下去的速度比想象当中的快，他还来不及想到一个人的模样，能站在他身边陪他看完一场浪漫日落，天就暗了。
打着闪光灯的车朝他开来，甚至不愿用喇叭惊吓到出神欣赏美景的他，而是安安静静地驶向他的身旁。
车窗打开，车里传来一首爱你，是他十八岁时唱的那首歌。
朱正廷回过神才发现，他的爱人来了，带着玫瑰花束。在结束一场惆怅日落之时，来接他回家。


【End in peace】